【第四十章】
郑蚁在检查的时候，闲聊提起，自己在一间奇怪的医院醒来，只有人工智能和他，空空荡荡，而他走出来，离开医院之后，整栋建筑就自己炸了，灰飞烟灭，连个渣也没剩下。
后来，为了追寻记忆的蛛丝马迹，他也尝试回去找过那座医院的废墟，但毫无所获。那个地方，就像是只存在于他的臆想之中，他记不起位置，寻不到眼熟的街道，如同经历了异时空穿梭归来的旅人，再也找不到那神秘世界的入口。
“最可疑的是，他自己都记不清那个医院的位置，完全没有印象。”林照花抱着手臂倚在桌边，沉吟道，“这很不合常理，他能想起第一个抵达的城市，却完全记不起按理说跟那座城市离得不远的医院。”
“我查过了，他当初到的是S市，而那座城市，往前十年间，附近都没有他说的这种奇怪的医院。甚至于，根本不存在能建一座孤零零建筑的空地。”
“所以我猜测……”
“是大脑暗示机制吗？”叶嚣沉思，“营造出一个幻境，但被暗示的人不会有分毫察觉，他会无缝、完全浸入在暗示给他的环境里。”
“嗯，**不离十。”林照花点了点屏幕，打开一张S市七年前的地图，放大，“这里是他当初登记的警局，其实我怀疑那座‘医院’就在S市附近，但一是时间太久，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；二是如果那个地方实际是在某栋居民楼或者地下，就是大海捞针，太难了。”
“先不查，要追查这些需要动用不小的人力物力，大张旗鼓起来，我怕漪……他的改造人身份直接暴露。”叶嚣顿了下，又苦笑道，“我现在有点恍惚，真的是他回来了吗？”
林照花选了个比较谨慎的说法：“从生物科学的角度来说，是。”
“我现在想起来，第一次见郑警官的时候，我看他背影觉得稍有点眼熟，但一晃而过，也没多想，现在琢磨起来，怨不得眼熟。”
她想了想，问：“你不要跟他相认吗？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啊，你俩现在都单身，如果他把别人给标记了，那你就找地哭吧……身份不能说，重新认识谈个恋爱总没关系啊。”
“……”叶嚣有点无语，“前两天我俩刚说过，改造漪哥的人一定在他身上有什么阴谋，搞不好是为了毁灭帝国……”
“行了行了，你刚才说要保他的时候，可不是这样的。”林照花嫌弃地切了声，“你怕他是个不定时炸弹，那你现在就杀了他呀，一劳永逸。”
叶嚣：“……”
“要杀的话你千万对准了头，毕竟他身上不知道哪里是改造机械的，可能打了也没用，最好把大脑彻底毁了，保证……”
“不要说了。”叶嚣叹气，“让我想想吧。”
因为蜀中地势的原因，唐门大厦地下的这座基地，也仍然有看得见天光的地方。基地靠西边的地方有一处玻璃穹顶，是平日里大家休息的区域，设有咖啡、茶座，也有超市餐饮之类，全部免费，是内部研究人员的福利。
区域中央是一片绿岛，有人造树木、花草、丘陵、草皮和溪流，智能鸟类、鱼类栖息其中，围合出一片虚假的自然天地。
基地里的人原本也不是非常多，下班后大部分各回各家，少数值班的留下，也是分散在实验室、宿舍里，所以到了晚上，这里就会很空旷。夜色覆盖了城市，玻璃外是散发着微光的安保系统，再往上则是靛蓝的夜空和温白的月色。
人在仰望的时候，总会真实地感到自己渺小，身前身后几十年，爱恨喜怒，不值一提。
就像蝼蚁一样。
郑蚁要了杯咖啡，在绿岛的边缘找了块草地坐下，手里的温度透过皮肤、神经和血液传达给全身，是种能让人放松的熨帖。
可这环境是人造的，鸟儿花草是人造的，商店里的店员都是人工智能，星光之下的偌大空间，仿佛与他醒过来的那所医院无缝重合了，没有真正的活人，只有一堆数据、机械，以及他。
他究竟是那其中唯一的一个“人”，还是说，他其实跟那些人工智能没有什么不同？
郑蚁将手覆上心脏的位置——还在跳动——他想，至少此刻，我应该还活着吧。
林医生给他检查的时候，问了很多问题，郑蚁从对方的眼神里辨认出了喜悦、困惑，惊讶……最后全部归于一种熟稔，就像他们曾是老友，漫长的分别后，终于有幸重逢。
这很奇怪，他能够解读出别人的情绪，就像脑子里有一台数据测量仪似的。
郑蚁猜测，林医生应该是有了什么结论，但并不肯告诉他，是否证明他的身份涉及某些重要的事？那叶嚣——叶先生听完检查结果后，又会做什么决定呢？
“在看什么？”
有人忽然出声，郑蚁一愣，抬头就见叶嚣姿态自然地坐在了旁边，一双形状极美的眼望过来，笑道：“还是什么都没看，就是发呆？”
这世上原来真的是有人……眼里盛得下星辰和大海的。
一直以来，叶嚣在他面前都是戒备、试探、漫不经心的，攻击性极高，郑蚁还是第一次见着对方如此——笑意把眸子都浸透了，温柔得能掐出水来，就像漫天星星落进湖海，一切都被圣洁的光照亮。
郑蚁感到自己的心脏，不受控制地、狠狠一荡，余韵不休。
“小时候听说，人死了会变成星星，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，再看星空可就觉得不那么美了。”叶嚣今晚大概是拿错了剧本，竟然跟他开起玩笑来，“你想，天上全是死人……”
“如果是互相牵挂的人，能这样彼此看见，也算一种相守吧，不然死都死了，连个念想都没有。”郑蚁话说出口，就发现叶嚣眼里的笑意悉数褪了个干净，才想起对方爱人过世的事，忙道歉，“对不起，叶先生。”
“……没事。”
“但逝者已矣，叶先生也该往前看。”郑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，以他俩的关系，远远到不了聊这么私人话题的地步。可能是今天氛围太平和，而他心里有些异样的躁动，“总好过一个人守着镜中月水中花……”
“嘘。”叶嚣把手指抵在嘴唇中间，“好不好，我自己说了算。”
果然如此。郑蚁暗暗叹息，准备闭嘴。
而叶嚣抬起胳膊，手指着穹顶，眼望着他，道：“中天一轮无情月……是我平生不悔心。”然后那手指张开，做了一个往下捞出、攥紧的动作，“就算镜花水月，我也全要。”
这一刻——月光，被他抓进掌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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