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手，”一本卷起来的书被修长的手指握着，慢悠悠地“啪”一下拍在谢奕瑕头上，然后点着他发顶往下压了压，“不要慢了。”
乱雨飘飞，淋淋沥沥打在檐上，织作密密细网，红泥的小火炉上煮着一釜清水，炉中的松枝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发出淡淡的香气，与水汽蕴成一团袅袅湿烟。
“发呆也别停了手上，碾茶需力而速，时间久了会有害茶色。”谢怀璧不轻不重地睃了他一眼。
谢奕瑕一下子反应过来，连忙点头直哦，握着碾轮的把子的手赶紧加快了推碾。
前几日谢奕瑕接到了一张由崔岫、崔洄牵头的“茶文化交流会”帖子，这种高格调的清谈会为什么会发帖到谢奕瑕头上呢？主要是因为谢奕瑕前几年搁京里搞了……那啥，奶茶。
是的，奶茶，原料是牛奶，茶，糖，各种加料，首先从唐代煮茶时就有加葱姜盐等等煮汤喝的习惯，后来陆羽改革只加盐，所以谢奕瑕只是吃甜口的茶有什么稀奇？然后牛奶，乳酪，糖，都很贵，很贵，很贵，吃得起证明你有档次——在古代因为生产力的缘故糖价很贵，如何证明你有钱呢？吃糖啊。最后茶，非常有格调，喝茶多风雅啊。
所以，牛乳茶，在当今是一个非常小资的饮品，能够显示你有钱又不低俗还风雅，由京都第一纨绔谢奕瑕代言后风靡上流社会……虽然谢奕瑕万万没想到就是了，说来其实也满悲惨的，谢奕瑕堂堂一个穿越者，真的是啥啥不会，就知道一个奶茶了，不过天价茶叶泡奶茶，也是一种奢侈吧。
二崔就老拿这事当借口给他发帖，不然他们一群没落士族——高格调的士人子弟无缘无故请一个纨绔王孙简直就是人设崩塌。
不错，这崔氏二兄弟据说是清河崔氏后人，至于为什么说是据说，因为唐末的农民起义后，已经再无士族了。
他们是崔枳的孙子，崔枳如今已经近百岁的年纪了，唐末出生，有证可考是清河崔氏人，但后来唐末农民起义，士族彻底沦陷灭亡，失去了族谱，活下来的士族没办法证明自己是士族而不是冒名顶替之人，总之朝廷的态度很暧昧就是了，虽然太宗当年嘴上天天叨叨自己是陈郡谢氏后人——谢氏没落的更早，在南朝末年就被大浪淘沙了，没像兰陵萧氏活到唐朝，但谁也别笑谁吧，五姓七望现在不也就这样了吗。
但太宗说归说，接纳也挺接纳这些士族后人的，帮他们重建士族谱就绝口不提了，搞得这些人不尴不尬的，所以这群人也憋着耗着沉着气呢，寻着机会想复兴家族呢。
以前给谢奕瑕发帖子是逮着机会了就卖个好多留条路，只不过谢奕瑕为了避嫌，从来没去过，但是二崔还是照例给他发一张，这次是谢怀璧让他去的，谢奕瑕只好临时抱佛脚了。
银制的轮刃“吱呀”着来回转动切碾过槽中的茶叶，飞出细碎绿沫。
“差不多了吧，这样子可以吗？”谢奕瑕停下手，捻起一撮茶沫搓了搓，左右看看，然后一边把银碾推了过去，一边犹豫了一下，说道，“嗯……父王，和你说点事哦……”
谢怀璧的手越过小案，用手指推开了一点碾轮，看了看银槽里的细沫：“是可以了，筛吧……怎么？说啊。”
虞文娥的事早几日就同谢怀璧说过了，之后他就没管，但虞文娥那半句话实再让人挠心，他想了几天，觉得必然是庄帝干什么事坑了他一把，但具体是什么事，谢奕瑕还真没想出来。
总不能是庄帝让虞家拥他造反吧？这也太不切实际了点，风调雨顺的，谢怀咎和虞家也只是权利上的争斗，这还没不死不休呢，如今除了虞家，京里还有沛国公赵卫齐，虽然赵家人丁凋敝，可毕竟沛国公还在，以及南边的靖候，和几个分封的亲王，手里都是有兵的，虽然不比虞家现今如日中天，也并不向谢怀咎靠拢，但虞家要是造反，他们也不会干看啊。
果然专业问题还是问专业人士比较好吧？
于是谢奕瑕自己衡量了一下，掐掉点不该说的，以及听起来不是那么对劲的心理活动，客观地把庄帝的那个“不要让朕失望”给谢怀璧说了个流水账，他一边说着一边筛着茶，用食指在筛子边上轻嗑着，细粉落在桑皮纸上，堆成一座绿山。
谢怀璧唇角的弧度渐渐平了下去，他搁下了书，眼神落在谢奕瑕的头顶上。
谢奕瑕从小就聪明得不像个孩子，柔软纯稚的皮囊下，有一个早慧的灵魂，不是那种年轻人毫无遮拦的聪明，谢奕瑕的聪明更加内敛，是一种不会让人感到不适的聪明。
这究竟是不是一个优点也很难去说，但那个孩子就是太聪明了，所以把别人用来认识世界的时间，花在了警惕怀疑这个世界，于是壳就筑得越来越厚，他好像总不太愿意认同这个世界，却也不像寻常少年人那样激愤地否定抗拒，不接受也不反对，只是冷静的认清楚现实后去消极地、不情愿地得过且过着。
所以他的聪明虽然没有锋芒，也不会一味仁善，但更多的，恐怕是置于事外的冷漠，冷漠且独善其身。
谢怀璧开始时是觉得很有趣，只是想要带回去玩一段时间，发现谢奕瑕的聪明后又兴趣还暂时未消，只想着等过两天再把人送去给庄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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