询问之后，薛氏知道了西夷人叫安怀，而那个救自己的先生姓谢，是一位徽国人。
谢先生擅于玄术，一度帮西夷人治好了时疫，又在饥荒时帮他们找到一种可供充饥的树根，让附近几座大山的西夷人不至于饿死。
这座棚屋，就是山下的夷民帮谢先生搭建的，每隔一段时间，谢先生会来呆一两天。
他会带一些药材、食盐等送给夷民，还会教授他们一些加减算学。
如此，夷民便能将一些山珍运到山外，与西蜀人交换，不会轻易上当吃亏。
也因此，这几日她见到不少西夷人出现在棚屋前，打听谢先生是否来过。
天下竟然有这样不计回报的人？她不禁有些好奇。
第四日，天才蒙蒙亮，她忽然被安怀摇醒。
她恹恹睁眼，见安怀神色慌张，拉起她就往外跑。
身后逐渐起了喧闹。
她一面在荒烟蔓草中赤脚奔跑，一面回头看：
是高奇的兵丁们举着火把追了上来。
追兵越来越近，安怀将薛氏向前方大道推了一把，自己从道旁拔起一棵小树作为武器，拦在她与兵丁之间，有奋力抵抗之意。
她并不想放任安怀这样，大不了自己跟他们回去，总好过断送掉安怀的性命。
正往回冲时，一道白影忽然从后方冲出，护在安怀身前。
那白衣少年个头略显娇小，身形却极为矫健。
他轻挥手中利剑，若惊鸿雪影，几名兵丁瞬间倒地。
剩余兵丁自忖占不到任何便宜，匆匆撤退。
白衣少年转身，眸中若有星辰微光，面容清秀而柔和。
“谢先生！谢先生！”
安怀张开双臂，想扑过来抱住他。
他却微微一笑，抬起剑鞘将安怀顶在两尺开外：“守礼。”
“哦哦！”
安怀竟然退了两步，像西蜀人那样，向谢先生恭敬一揖。
少年满意点头，又转向薛氏：
“身体可恢复好了？”
她走过来，跟他行了礼。
三人一同回到棚屋中，少年又道：
“高奇之乱，还会持续一段时间，你可以先在此呆一段时间。”
“妾身也有此想法，不知能否帮得上先生？”
“有。”
两日后，三十多个西夷孩童坐在棚屋外，认真地听着薛先生教授西蜀国语言。
两个时辰后，孩子们放了学，漫山遍野奔跑。
安怀已经准备了润嗓的汤水，端到她面前。
“薛先生，愿跟我去夷人的山寨中送东西么？”
少年站在棚屋外，笑容灿若春阳。
她欣然点头。
走入夷人村寨，她才发现，这里与多年前所见已经有些不同。
当年，松节守备要与夷人和谈，因为缺乏一名书记，便带上了她。
那时，西夷人并不会自己搭建房屋，都是随意在地面挖洞，然后平整好四面，便可作为容身之处。
即使是遇到产妇临盆这种事，也不过用树叶搭一个简陋窝棚。
如今，这里已经起了大大小小的木屋，若不是木屋上插着西夷人的图腾，看上去跟徽国普通村庄差别不大。
“西夷人是从哪里学到这木屋建造之术的？”
她有些惊讶，看了眼谢先生，心中忽然了悟。
想必这些木屋也是他帮助造出的？
待一些小东西分发完毕，谢先生站在村头，笑容满足。
“妾身有一事不明。”
“何事？”
“谢先生为何要耗费这么多心血帮助这些西夷人？”
那少年听完，眼神渐渐冷下来：
“帮他们，总好过将他们全部杀了。”
“嗯？”她以为自己听错，又向少年确定了一遍。
“千百年来，西夷人都是西蜀国的心腹之患。
原本高奇造反，西夷人会趁机将整个松节府屠城。
但现在，他们更加想趁此机会好好加固自己的村庄。
这岂不是两全其美？”
谢先生说得波澜不惊，却听得薛氏一头雾水：
“我不太明白……”
谢先生淡淡一笑：
“若我不这样做，这几日，西夷人就会对松节府进行史上最残酷的一次烧杀抢掠。
很快，徽国会帮西蜀一位皇子复国。
复国后，西夷人会遭遇报复性屠杀，几至灭族。”
“你……怎会知道这些？”她惊讶。
少年只道：“我是怎样知道的，其实并不重要。
这几日薛先生与安怀相处，会觉得他该死么？”
她立刻回想起安怀的憨厚和忠勇，他虽然不够聪明，却是可靠而善良的人：
“自然不该。”
少年点头，眉间似有华彩：
“这世上，会有很多人恨着另一群人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。
我也曾如此，但恰恰我有一位朋友，用他的举动告诉我：有很多仇恨是可以更加温和的方式解决的。
我一时兴起，便想试一试。”
她望了少年一眼，眼中莫名闪过一丝羡慕，想到自己半生依附于人，如今仍然一身飘零，又不禁有些感伤。
“薛先生似乎有心事？”
她笑着摇头：
“其实并不算心事，我只是……有些羡慕你们身为男子，不但不用依附于人，还能恣意按照自己想法，去改变这世界。”
少年追问：“若薛先生是一名男子，会去做什么呢？”
是啊，若自己是男子，会去做什么呢？
她低眸沉思了一阵，才道：
“可能入仕，也可能经商。甚至，我可以去当一名将军，驰骋沙场，成就一世美名。”
少年笑道：“这些事……一直都有女子在做，并不一定要成为男子。”
他罗列了一堆名字，都是传奇的女商人、女官员和女将军。
她并不同意：
“先生可能并未细细去研究这些女子的生平。
若论出身，这些女子多是非富即贵。
就算不是，也必是因为有贵人或夫家襄助。
放眼天下，尤其是西蜀国，寻常女子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婚嫁。若所托非人，这一世便苦不堪言。而像我这样做过伎人的女子，下半生若能安静得闲，已是福气。”
少年凝视她片刻，开口道：
“薛先生说得不无道理。可您心中的光似乎并没有熄灭，何不更勇敢一些去追寻期待中的人生。”
她看了那少年一眼，莫衷一是。
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得已，她不过是一个看尽凉薄的无力之人，若能自保，便是天大福气。
哪里敢去想，追寻些什么！
“我猜猜，你一定在想，自己只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，既不被命运眷顾，也没有特立独行的本钱。”
少年的笑容如魅，明亮双眼似乎能看穿人心。
他起身，径直朝她走来，靠得很近。
近得几乎能闻到彼此发丝上散发的气息。
少年忽然抓住她纤细的手，她不知所措。
直到少年带着她的手，取掉他头上的发簪。
直到万千青丝垂下，她发现眼前站着的，也是一位娇小女子。
那女子对她说：“同为女子，我希望你能走在命运的前面，而不是被命运推着向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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